下雪时,你能不能在我身边

标哥 2014-9-25 22:58:0 网文网事 次阅读 查看评论


200X年,冬天。一天晚上,我在家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
电话里是个男声,一张口,傻逼,哥回来了。
我的鼠标在电脑上停了两秒。
哦——有事儿么?我拉长声音说。
你大爷!电话那头瞬间爆了。你就这一句想说的?
我定了定神,问,你这是又自驾游来了,还是长住啊?
电话那头也顿了顿。长住。哥以后在北京混了。
挺好。我说。
然后我们沉默了几秒钟。
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挂了呗。我又说。
电话那头瞬间又爆了。这位仁兄劈头盖脸骂了我十几分钟,从人一走茶就凉、树倒猢狲散说到兄弟情谊就是个屁、当年一块儿逃课一块儿偷电一块儿夏天站学校主路上看姑娘大腿这些事迹都被我吃喝拉撒掉了。
老子就不该给你打电话!他嚷。
我把手机开了功放,扔一边搁着,不说话。等他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我重新把手机拿到嘴边。
首都人民欢迎你,刘佳。我说。



半小时后,我和刘佳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外头下着雪。这个场景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小桌子,铜锅,啤酒瓶。我穿着羽绒服,刘佳穿着黑色大衣。我头发上落的雪都化了,衣领是湿的。
怎么想回来了?我问他。
有个女的说想我了,让我在这儿陪她一辈子,食宿全包,生小孩还给钱。你说我能不来么?我能不来么?刘佳吃着涮肉,含含糊糊地说。
他习惯性扯蛋,我也懒得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招了,说,有个朋友开了家装逼小书店,喊我来帮忙。
书店?我愣了片刻,说,那你趁着还没饿死,早点儿回去吧。
去你的。刘佳说,人家有副业,合作一家驴友网站,我是来当参谋的。
我点点头。你自己的网站呢?我问。
卖了。他说。卖了不少钱。我在杭州买了房子,每个月收租。
挺好。我说。
你干嘛呢?刘佳问我,没换地方?
没。我埋头吃肉。
刘佳还有一搭没一搭想找话说,我随口应着,先顾着吃,一会儿干掉了三盘羊肉。刘佳想吃肉的时候,桌子已经空了。
你大爷!他直接从我盘子里抢。
搏斗十分钟,他就抢到一筷子,但没吃,在盘子里拨弄来拨弄去。
有事儿就说。我扫他一眼。别糟蹋粮食。
你这两年……见过璐璐么?就知道他得问这个。
见过呀,怎么了?我反问。
她还好吧?刘佳又问。
你想听好听的还是难听的?我开始捞锅底。好听的是她心里一直都有你从来没正眼看过别的男的至今单身家里还供着你的像而且一天对着你的照片哭三回,满意么?
滚,说难听的。刘佳说。
她结婚了。今年年底抱孩子。我说。
不骗你。我补充。
刘佳半天没说话。末了挤出一句,那就好。
倒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好。他又重复一遍。



璐璐是刘佳的女友,前女友,ex。
俩人从大二开始谈恋爱。过程很狗血。那时候刘佳已经比我们所有人都牛逼了。那些年个人旅游还没那么流行,没有那么多兜里揣十块钱就敢出去体验生活的青年男女。结果大一寒假返校,刘佳居然开回一辆破破烂烂的二手车,还上了牌。他往车里装了两箱干脆面一箱矿泉水,说是要出去自驾游。
当天他就走了,去了内蒙古,说去看藏羚羊。
我们一宿舍六个人,刨去他剩五个,都没有发现藏羚羊不在内蒙古这个巨大的bug。我们都在猜,刘佳的破车最远能开到哪儿,还下了赌注。
我猜六环。十块钱。
后来我输了这十块钱。一个星期之后,刘佳传给我们一张坐在马背上的照片,还加了一句话:大爷的,这儿没有藏羚羊,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
大家自动忽略了那句话,凑在一块儿猜测照片的真假,最后纷纷表示不信。公园也能骑马。他们说。
再后来,刘佳寄给我们一人一张内蒙古发来的明信片。谁都不说话了。
又过一星期,刘佳风尘仆仆地回来。破车在我们学校主路上发出大象一样的吼叫声,很拉风。
学校已经开课十天,我们有十二个主课老师,每一个都是开学后头一回见到刘佳。每一位老师都很亲切地和刘佳说,再这样玩儿一回,他就不用毕业了。
刘佳完全没听进去。勉强上了几天课,他又走了,青岛。
这次他去了整整一个月,据说除了一些偏僻荒凉的地方,他几乎把山东省跑遍。我们留守在宿舍的人,都隔三五天就会收到一打明信片,后来我们把这些明信片装了一麻袋,卖了10块钱。
有几张我留下了,是刘佳手画的。
忘了说,他学了五年水粉。
一个月后,刘佳回来。第一个迎接他的是系辅导员,说已经准备好了给他开处分。刘佳给辅导员之一送了两条中华,给辅导员之二送了一瓶Channel,解决。
你哪儿来的钱?我问。
大家也都表示很好奇。在那时候的我们眼里,自驾游是高端消费的代表。我都能想象刘佳那台破车轰鸣起来,烧得都不是汽油,全是人民币。
刘佳这才告诉我们,他不光是出去玩儿。他给几家旅行网站写攻略,一篇一千块钱。每次出去一趟,刨去各种开销,他还能有富余。
我们都不说话了。
操,两个世界。我们舍长下结论。
刘佳继续着他三天两头不在学校出现的传奇故事,我们继续着在宿舍闲扯淡在教室补觉的无聊生活。那段时间,刘佳的名声传遍整个大学城,直到有一个男的失恋从楼上跳下来、正巧砸死了打楼下经过的年级副主任,才取代了刘佳的地位。
后来,刘佳就认识了璐璐。

我说过,俩人认识的过程很狗血。简单说,那天刘佳刚从北戴河回来,在高速开了一晚上,困得两眼发直,又是冬天早晨,小雪,结果就把路边规规矩矩的璐璐连人带自行车撞翻了。
接下来的事情全是顺理成章。刘佳送璐璐去医院,检查了没问题。刘佳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给璐璐送了一个月早饭。再后来,他们就走到了一起。
璐璐小巧,长相一般,属于可爱型。
我们都觉得刘佳是故意的。
心狠手辣啊。舍长说。
刘佳当然不承认。太困了,真的是太困了。他说。



璐璐和刘佳完全不是一路人。刘佳整个学期上满的课不到五节,璐璐年级前十,修着双学位,每天晚上三个小时晚自习,雷打不动。
刘佳撞她的那天早晨,璐璐就是在往图书馆的路上。
早晨六点啊。正是做春梦的好时候。
璐璐让刘佳陪她去自习,刘佳不去。
你就顾着你的旅游。璐璐不满,说,将来不能毕业怎么办?
买毕业证。刘佳说,全套加钢印,才八百块钱。
那能一样嘛?璐璐问他。
怎么不一样?刘佳狡辩,上大学不就是为了最后盖那一个戳么?四年学费两万四。我现在就能拿出来,我能盖三十个戳。
璐璐不理他。

刘佳还是经常不在学校。和璐璐恋爱一个月后,他去了千岛湖,回来刚一周,又去了武汉。不过这几次都没给我们寄明信片。璐璐平时见我们的时间比见他还多。我们去吃大餐,有时候也把她叫上。
我没有安全感。璐璐说。她扎个马尾,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点头,虽然我们一直觉得学习才是她的安全感。
我担心他现在不务正业,将来怎么办。璐璐说。
我们点头,虽然我们一直觉得刘佳比我们有前途多了。
他也不联系我,我多担心啊。璐璐说。
我们继续点头。是,旅游艳遇是挺多的。
璐璐瞪了我们一眼。
就知道给我寄明信片,我柜子都快满了。璐璐又说。
我们一阵唏嘘。终于知道刘佳为什么不给我们寄明信片了,原来肥水都内流了。舍长很扼腕。每个月卖刘佳明信片那十块钱是我们的救命钱。月底大家都坐吃山空了,把钱拿出来,一块钱一包的干脆面,买十包,搭配凉开水,五个人能撑半个星期。
璐璐越说越激动,当场给刘佳打电话,让他保证到学期末的一个月里都好好上课,绝对不再出去自驾游,至少把考试过了。
刘佳还真保证了。我们打赌他肯定做不到。
做不到就分手。璐璐的气势震慑全场。
这次我赌赢了。事实证明,刘佳就坚持了两个星期。期末考试前一周,他接到一个网站的电话,说他们业务扩展,有个去深山野林探路的项目,路费全包,报酬另算。刘佳二话没说,十分钟整理行囊,二十分钟上车出门。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往河北的路上。
帮我和璐璐说一声。这次牛逼。大钱。刘佳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原话转述。
璐璐点头。那你也帮我和他说一声,我们分手了。就当我从来没认识他。璐璐说。
刘佳说了,这次有大钱。我说。
我不缺钱。璐璐说。
我还不死心。你要是不要,能不能和刘佳说,让他把钱给我?我问她。
我被从自习室赶了出来。



刘佳从深山野林回归社会。开了两天两夜的车,饭不吃,澡不洗,头一件事是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喊璐璐的名字。
这一喊就是三个小时。从晚上十点喊到凌晨一点。
女生宿舍都疯了,尤其是那些早睡早起第二天还要去图书馆自习的学霸们。一个学霸往楼下扔暖水瓶。好几个学霸头探出窗子狂喊璐璐是哪个赶紧出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璐璐没有出来。我们五个人把披头散发的刘佳拖回了男生宿舍。
之后又有了传奇故事,说京郊的山上跑出了一个野人,三更半夜在学校闹,后来被我们擒获,扭送派出所,公安奖给我们一人五千块钱。
那段时间,天天有不认识的人问我借钱,都说是我素未蒙面的好友,有一个最牛逼的,说是我未来的儿子,借钱修时间机器,好早点儿回家。
我也出名了,但我不是很高兴。

连续在女生宿舍楼下闹了两天,刘佳终于也累了。他好好洗了个澡,和我们吃了顿大餐。我们一直在劝他,分了就分了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学何处无芳草。
明天有钱接着找。舍长点题。
刘佳没理我们。他自己不知道琢磨了些什么。一星期后,北京大雪。刘佳神神秘秘地找我们,喊我们帮忙。
一顿饭。我们说。这时候我们都断粮两天了。
一人一顿。舍长补充。标准不低于五十。
刘佳满口答应。我们跟着他下楼。他在学校下课必经的一条路上堆了个雪人,让我们护驾,壮声势。
舍长觉得这样效果不够,跑去印了一摞传单,上头印着刘佳和璐璐的合照,还写了两行大字: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我们站在雪人周围,看见有人经过就给他们塞一张传单,说,请见证一段伟大的爱情。
璐璐出现了。刘佳截住她。我们在一旁起哄。
刘佳说了一堆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走了我们好好在一起的废话。璐璐看着脚尖,一言不发。
这是我给你堆的雪人。刘佳指着雪人说。
我们开始撒花,唱《铃儿响叮当》。
璐璐哼了一声。雪人怎么了?能带走么?
刘佳一愣。能!
他扫视了一下周围,从一棵树底下找了块纸板子,就开始挪移雪人的大工程。我们歌不唱了,一窝蜂过去帮忙。
刘佳吭哧吭哧忙活了一分钟,一双手从后头抱住了他的腰。
这次你说真的?璐璐问。
刘佳用力点头。

他们就这样和好了。刘佳又送了保卫科长一条中华,从此破车长期停在学校一角。他牵着璐璐的手,走路上课,结伴自习。这一来居然就坚持了两个月。
我们都以为,这件事将这样按照浪子回头的路子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回宿舍,看见其他四个人都一脸肃穆地望着我。
我心里一紧,再看刘佳的桌子,空的。打他电话,不接。
他又出发了。这次更远,厦门。

璐璐找到我,递给我一个袋子。
这一年他送给我的东西。璐璐说。还有明信片,不管他回不回来,让他不要再联系我了。
一个月后,刘佳冲进女生宿舍找她,璐璐的床位已经打扫干净,住进了另一个女生。
刘佳给璐璐打电话,空号。
别人告诉我们,璐璐出国了。



刘佳又开始了他不上课、漫游大江南北的生活。
大四下半年,整整一个学期,我们都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再收到他的明信片,只是零星地知道他开着他的破车去了很多地方,遇上过劫匪,碰到过雪崩,还在西藏出过一次车祸,差点儿死掉。
再见到刘佳的时候,是我毕业后半年。
他打电话叫我出来吃饭,说出差来北京考察市场,顺道看看我。这时我才知道,他放弃了学业,去了杭州,办了一家旅游网站,做了几个月,还盈利了。
他问我有没有璐璐的消息,我说很少,就知道在国外学习着呢,再半年才能回来。
等她回来,一定告诉我。刘佳说。
你要开着大奔来迎亲?我问。
刘佳没说话。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用意。半年后,璐璐回北京,找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租住在公司附近。我和她断断续续维持着联系,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佳。
刘佳问我要璐璐的地址,我给了。
然后我天天等着,什么时候能看见大奔。过了一个月,璐璐忽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找她一趟。
我在一家咖啡馆见到了璐璐。她没和我寒暄,直接从地上拎起来一大捆东西。
这时我才明白,刘佳四处游逛的大半年都干了些什么。他买了一大堆空白的明信片,每到一个地方就画十张当地的风景,没有风景就画街道。最后攒了足足三百多张,扎成一捆,在璐璐回到北京的头一个月,一股脑给她寄了过来。
据说邮递员看到那一厚摞明信片,吓哭了。
你看了么?我问璐璐。
没看。璐璐说。不想看。
看看吧。我说。
我们换了张大桌子,把绳子解开,三百多张明信片摊在桌子上。其他桌的客人都以为我们疯了。
一张一张看。

第一张是西塘。有水有船。
第二张是罗平。满眼的油菜花。
第三张是宏村。小桥,下着雨。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

每一张的右侧,刘佳还写了一句话。

这里人很多,风景很好,只是没有你,所以这个世界对于我,眼前疯狂绚烂,内心无语苍白。
以前我以为,四处奔跑就是我的安全感,直到有了你,我发现,你才是我的安全感。
我想你。靠在九月的桥边想你,坐在十月的船沿想你,走在十一月的石板路想你,十二月,你在我心里生了根,再也抹不去。
我们是一样的,都在苦苦追寻一个方向。可我们的方向是相反的,你站在原地,我漫无目的,也许永远不能在一起。

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抬头看了璐璐一眼。她认真地读着每一张明信片,一句话不说。
我拿起最后一张,忽然一下喉头哽住。
画上是一个小小的雪人,一男一女两个细细的身影站在雪人两侧,牵着手。
旁边是大段的文字:

璐璐,今天北京大雪,我赶了一夜的路,现在在我们学校。
你还记得我给你堆的那个雪人吗?我在雪人肚子里埋了一张纸条,写着“我爱你”,打算如果你当时不原谅我,我就拿出来给你看。但是你原谅了我,谢谢你。
我们相遇是个挺悲惨的故事。他们说我是故意的。他们猜对了一半。我不是故意要撞你,我只是想从你旁边停下,和你说句话,可是路太滑了,没刹住车。
那天我很困,但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你穿着黑色的羽绒服,灰裙子,侧脸很美。我本来从你身边开过去,又减速等你过来。
那天也是雪天。
我们和好那天也是雪天。
以后只要北京下雪,我都会到学校来,看看我们认识的地方。不管我在哪儿。
你离我很远。我可以等你回来。
下一次下雪,你能不能在我身边?

我一口气读完,再看璐璐。她怔怔地盯着明信片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说话。
片刻后,她突然站起来,低着头开始收桌上的明信片。
我愣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明信片……写得够矫情的。我含含糊糊地说。
璐璐没理我。她迅速把明信片收到一起,按原样摞成一摞,仔仔细细捆好。我想找到任何她哭了的蛛丝马迹,结果什么都没发现。
到最后也没发现。
所以这个故事就没有了皆大欢喜的结局。璐璐是拎着那些明信片走的,自始至终没有提过刘佳这两个字,每次我试图把话题引向这个方向,她就问我解决户口了没。
妈的。
之后我们离开咖啡馆,各回各家。我刚进门,手机就收到一条短信:帮我和他说一声,画很美,谢谢他,那一年,还有这几年。
你看你看,还是不提“刘佳”。
我很想回一个:“他”是他妈谁啊?大爷的你就不能自己发?
最后忍住了。
我给刘佳打了个电话。长途,所以我说得言简意赅,不过特意强调了璐璐的反应,还有她那条短信。
刘佳一直在电话那头嗯嗯哼哼地答应,声音越来越小,我怀疑他哭了。真出息。
好。挂电话前,刘佳只说了一个字。



那顿饭吃完,刘佳去找他的朋友,我回我租住的房子。
之后又是一年未见。
我几乎没有刘佳的消息,也没有璐璐的消息。听说璐璐生了孩子,离开了北京,到了别的城市定居。
再过一年,刘佳结婚。对方是相亲认识的一个女孩,也是杭州人。两个人本来都是被家长逼着去的,打算装装样子走个形式,结果发现双方的爱好和兴趣居然一样,就此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刘佳第二次离开北京,回杭州。我以为这次他要带着女孩出国云游,没想到他转行,开始画插画了,画了三个月,又赚了钱。
牛逼的人在哪儿都牛逼。我想。
刘佳很少再提璐璐。临离京前,我去送行,他喝多了,抓着我的手说,这件事,翻篇。
翻篇。从此你不问我,我不问你,偶尔在哪里看到同样的名字或者背影,愣一分钟,笑笑便过去。

我再没见过他们两人。
我不知道每年北京下雪的时候,刘佳会不会回来。我打赌他不会。
赌十块钱,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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